背上的怨灵

这次，是王安忆动了张爱玲，我要讲，动得既好又不好。好的是依舞台剧的篇幅来讲，她已紧紧抠住了原著的魂，即墨信息港那些足够制造爆炸场面的导火索都被理出来，并夸张化了。舞台剧就是要这么样的夸张才对味；不好的是全场演员都操了一口广东话，教人好不自在，在广东深圳演也就罢了，放到上海来就愈发显得别扭。一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，即便要操一口苏州官话也使得，却偏偏搞得很港味，想是王安忆自己都觉得不安，简介上有她在强调“方言”问题，而焦嫒搞的又是实验剧，亦不好多讲什么，只当图新鲜了。不晓得是不是将地点移去了广东，若还是上海，那些小阳台倒是多少展示了小弄堂的市井风情，有王安忆钟意的谱。

舞台剧《金锁记》将七巧一生的悲剧归咎于三少爷姜季泽对她的摆布，只因他将她背进姜家门，却推给了生软骨病的二哥，她几次三番引诱他，欲将自己的身体献上，却依旧被他推拒了。这里头几场逃逗勾引的戏演得教人扼腕，焦嫒的曹七巧与他人对手时突出的一个“怨”字，唯与尹子维扮的姜季泽对手才突出一个“急”字，她急于献身给他，不管是什么方式，佛堂内、墙角下、鸦片榻上，甚至女儿的订婚宴上，无时无刻不在情欲落空的境况里撒泼打滚。这亦是促就七巧精神扭曲的主因，她宛若渴欲的怨灵，即墨信息港趴在心仪的男人背上一世，渐渐变形，成了怨鬼。我是欣赏焦嫒的演法，尽管作为精神变态的妇人她要歇斯底里，每一场发挥却均在控制之内，对季泽的爱恨表现都把持精妙，每推他一把，掐他一下，挨近他一寸，逃离他一分，统统有她的道理在里面。戏里还加了原著中没有一个内容，将季泽对七巧的感情完全推向阴险的算计，他对二哥都是真心的，偏偏对这位被他陷害的七巧无情无意。这里头有一幕，是七巧几乎疯颠地求季泽要她，甚至只私下唤她一声“七巧”也是好的，可恨三少爷面上暧昧，嘴里吐出来的却依旧是“二嫂”，且听尹子维的腔调拿捏，面上充满挑逗，细嚼之下却是冷若冰霜。亦暗示七巧的深渊是填不平的，王安忆给出了这样绝望的处理，将人物推向极端的悲凉里去了，更看得人断肠。

这部剧表现手法亦极度简练，只挤出了其中最核心的内容来供人品赏，七巧撕心裂肺地与众人冲突、对抗，而三少爷作为罪魁祸首，却时常玩弄她的情绪，拿一些含糊的话语来逗她，就这么一步步地将她逼疯掉。情感线索如此清晰，犀利如刀。从人到魔的转变过程里，当属这部舞台剧描绘最为刻骨，从前的影剧演到七巧老年，总归只是一副狠毒寂寞相，这里头除此之外还有被大烟折磨得身躯佝偻畸形，浑身打颤的“恶鬼”相，一个因此生情欲得不到满足而崩溃的可怜女人。七巧不再是传说中的“风韵”，她对周遭人充满恨意，有毁灭欲，掐灭女儿幸福只是其中一种手段，而间接造就这些罪孽的姜季泽心里清楚，他一生都无法摆脱背上那只恐怖的，渴欲的老怨灵。倘若如今亦有女人在经受这样的诱惑，她们依旧等同被上酷刑，我们看客都替她心焦，抛掉羞怯与尊严要委身给一个坏男人，他还偏偏坏得登峰造极，就是不断拒绝，因为他可以去嫖妓满足，她却是豪门贵妇。身份是锁，地位是锁，终究把她套死了。最后一幕高潮戏尤其纠心，姜季泽扬手欲意掌掴七巧，她反而起了劲，求他抽打她，只要是肉体接触，亦只当他是要了她，偏偏三爷讲出“我要谁也不会要吃你，你肉酸的。即墨信息港”这样的狠话，触动了她多年以前系住的冤结，两人这一世的悲剧纠缠，都只能背负，永远放不下了。